他所长在悲剧,多是人物受尽磨难,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悲惨境遇。他的唱段不以动听而以动情感人。他不事渲染,不耍花腔,他要的是震撼灵魂,直指人心。有行家分析阎逢春的唱法,特点叫“涩进”,他决不光滑地轻抹,让你觉得舒服。他一定要贴着你的感觉,强烈地粘附肌肤行进,甚至摩擦出血肉颗粒。我们曾经看过黄土地一群民间艺人的表演,音乐起高潮,一个艺人突然扳翻长凳,敲击凳面。就是那种铁器敲击杂木的声音,一下子敲出了一种近乎变态的狂欢。你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灵魂震颤的声音。听阎逢春的戏,收获是这种感受。
阎逢春留下的唱段不多,但是段段经典。《反徐州》的一段流水,那是轻唱,压抑如轻诉,声虽弱而情显。需要有冲击力的时候,阎逢春的吐字行腔却也像子弹出膛,坚实有力。如《周仁献嫂》中说服妻子赴死救兄,由呆若木鸡到顷刻悲声大放,感情爆发,平地巨澜。《薛刚反朝》中的“小冤家”一段,是许多行家欣赏的唱段。“小冤家跪倒把我问,悲喜交加痛在心——”“小冤家”先拉一个长音,然后猛然升高八度激情奔放,一腔拉长十四拍,倾泻出压抑了十三年的隐情和愤懑。接着他逐一叙述薛家的家世,历数血泪斑斑的的往事。非常激情非常处理,他使用不规整的的唱词,突破流水板式。最后“这腰剁三节就是我的亲生之子徐继恩替你把命丧——”这个长达21字的特殊唱句,个个脱口而出,一字一顿,如钉入木,“你就是三月蛟啊——”先急煞后猛甩,情绪气势此时立现高潮。这段唱多年以来被人们反复学唱,足见它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。
《杀驿》中有四句唱:
听言罢直叫人五衷如捣,
忍不住两眶泪向下齐抛。
荷主恩如山海涓埃未报,
谁料他入缧绁异地流漂。
这是阎逢春创造的蒲剧须生慢板经典。过去老艺人的慢板总是习惯于散拍起唱,阎逢春这里饰演的吴承恩如闻晴天霹雳,当然不能嘤嘤哭诉。一个“听言”立即突然喷发,急升八度高音翻滚,急上急下的跳跃,本来已经急速揪扯观众心弦,在拖腔和腔尾处,随过门又加了个附加衬腔,更加使得唱腔浪外叠浪。“五衷如捣”,一拍一音,完全没有花衬装饰,听来却简单朴拙,如冲口出常言,格外动人心。“忍不住”先抑后扬,“两眶泪向下”低回,“齐抛”又直奔入云霄,在最高音区宽幅震荡,两次陡起陡落,其中有一处由5直接跳跃到两个八度的1,这是阎逢春表现人物感情起伏最拿手的绝活。你不能不随着他的紧张高亢而强烈心动。“荷主恩”三字,是蒲剧中罕见的长拖,由高至低音区,跌宕起伏,循环往复,逐波回落。阎逢春的低音,似轻不弱,如金属撞击,铮铮入耳。“谁料他入缧绁”欲扬先抑,“异地流漂”高亢收束。这是阎逢春发展创造的蒲剧最完整系统的须生慢板板式,表达复杂变化激烈起伏的感情升腾,最为得力。而阎逢春的演唱,发音近乎古典,多处用音十分简朴,只有5、2、5几个音,却具备一种难得的朴拙美。高音区的变化,大度跳跃,风格独具。低音如诉说,高音如鹤唳,龙翔九天,雁落平沙,他深得三昧,把握了国剧的灵魂,得古风而不过时,趋新而不失其本。习得一脉真传,因而这个戏常看常新,永远也不觉得过时。
阎逢春的功架戏也煞是了得。《出棠邑》《贩马》《跑城》多年脍炙人口。经过他的手,生生把几个过场戏改造成了保留剧目。这几出戏,别说一般演员演不来,就是亦步亦趋跟着他学出来的徒弟,也就是学个皮毛。《贩马》是一出独角骗马戏,整个表演都是主人公骑马独舞。阎逢春走边回头,高势亮相,举拳定势,或者一手抡鞭一手搂马,举鞭造型,雄风发自胸臆,一步一招宛如雕塑。至于左右打马,跨腿转身,马鞭缠脖,绕头搂须,跺脚坐势,动静有致。扬鞭催马,大步圆场,板鼓紧催,伴随着槌马和骏马声声嘶叫,一双眼珠飞速转动,“火焰驹”神速飞行和主人救人心切急不可耐的英雄气概,跃然台上。
《出棠邑》中的丢盔,掸剑,上马,历来被称为“三绝”。当伍员得知楚平王杀父诱子,企图剿灭满门的残忍图谋,顿时义愤填膺,肝胆欲炸。这里有一段义正词严的责骂:
楚平王!无道的昏君!我父子为你楚国江山,南北枭强虏,东西灭烟尘,渴饮刀头血,饥困马上眠——
一大段念白,几乎每一句台词,都有一个强烈的身段,都有截断式的鼓点铿锵。巍然如壁,挺拔如峰,蹲伏如钟,飞腾如鹰,一个正义之神,复仇之神的形象,怒火喷发崩射,观众和他一同燃烧。杀府以后出逃,他卸盔高抛象征落难,宝剑掸出似龙泉喷射,上马的慌张警觉,一连串动作设计洗练简捷,令人目不暇接。更加叫人惊叹不止的是,稳鞍紧带执鞭踏蹬,连续紧张快速的节奏之后,他来了个静止的金鸡独立亮相,一个造型定格,大瞪双眼一动不动——一个大停顿!这个创造出格到令人目瞪口呆。仿佛要把伍员怒气冲天的英雄气概,血海深仇夺命追索的丈夫形象永远嵌刻在舞台上。《出棠邑》已经成为蒲剧的品牌,“千路须生归阎门”,学演《出棠邑》是必修课。【《大音绝唱》节选--终身艺人阎逢春(中)作者:毕星星 河津市小梅花蒲剧团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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